摸鱼合集

1.关于支教的故事

这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种夜晚,即使是以我这鄙薄双眼所见的也不在少数。我见过黑得彻底的,没有一丝光,美而醇厚得像一席丝绸;也有不那么黑暗的,好像夜只是一层掩饰羞涩的薄膜,其后有明亮灿烂的晨曦。前者天上当然时而铺就,而我在啜饮黑咖啡时也曾体会;后者我则在玉县的学生脸上发现过,他们在烈日下糙了皮肉,如同黑里透红的烂熟的樱桃,将暗未暗的一片好天色。毫无疑问,这是我所亲见过的,最美的夜色。

2015年,我的苦夏属于玉县。每一个暴晒后姗姗来迟的夜晚,我都和那些学生们一同度过。深山中的玉县没有丰饶的土壤,没有甘美的泉水,风光不是人们想象的那种壮阔或美,人迹窄小而孤独。这是个惨烈的地方,每个住民都活得像天灾后寥寥的幸存者。

我来到玉县,做一个支教老师,这里面从来没什么高尚的理由。事实上,我很难相信人在面对如此的贫穷与闭塞时还能怀抱什么无私的信念。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在这里,哪怕一天,哪怕一秒。只有世世代代繁殖的蚊虫可以于此得到衣足饭饱。

我前往玉县时,和同伴一起乘巴士到山口下。巴士老旧的,带有裂缝的车窗泛着灰黄,一路已是荒凉孤绝,不时会有虫振着翅膀撞上窗面。嗡嗡声被淹没在任何时候报废都不奇怪的巴士那大而乱的轰鸣声中。其实从那时起我对玉县就已经绝望了,对这个支教项目,以及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加入这个项目的我自己,都不抱一点希冀。

但仍然得拖着毫无动力的脚步,踏着轮廓模糊而粗犷的山路,慢慢向上。我疑心那可能根本算不得路,仅仅是多年来往来的人踩出的一条,和其他地方比起来稍显平坦的痕迹而已。专程下来接我们的校长无疑对这道印子相当熟悉,他一面走,一面回头声泪俱下地表示感激感动,倒好像面前当真是什么康庄大道,平阔安全得不需注意。

他说尽管我们只在这里呆十天,也是足足的恩情了。他几生几世都无法还清。

他叫文择波,是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发际线偏高,好像看得见它随时光流逝逐渐后退的足迹。宽而大的额头,小眼睛,牙床突出,因而很适合做出露齿而笑、嘴角开到两耳下那种表情。当然此刻他只是皱紧眉头,附近的肌肉拧在一块儿快要把眼睛缝挤的闭合。鼻头用力缩着,有一点点泛着油迹与汗渍的微红。

在所有与哭泣有关的表达里,他无疑是“泫然欲泣”的反义词。

文择波说,学生们看见我们,会非常非常高兴。

队长冲他礼貌地笑了。我们也很激动,他恰到好处地回答,语气平和,带点突然又短暂的提顿,把话间的情绪表达的很到位。行走于满是泥泞的山路这件苦事,仿佛不曾为他带来丝毫困扰;连困扰的预兆,困扰的种子也都不见踪影。这个叫作韩葭的男人好像没有弱点,是个天生的领头者。他紧跟在文择波后面,差个半步;我紧跟在队伍倒数第二个人后面,也差个半步。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山雾晕开后他颈上颗颗汗粒映出一点光。

韩葭无疑有着相当能够展现这种独特而有腥臭的美的脖颈:它修长而利落,没有一点脂肪的赘余。它总是让我联想到黑天鹅……韩葭是个皮肤黝黑的男人。但日晒并没有让他变得粗俗,他仿佛永远不会粗俗,永远有着某种高洁。

天气热的下午,空气有植物的味道。然而干燥,哑声哑气,好像已经露出烧焦深黄的边缘,可以直接捣碎灌入烟斗,呼一口长长的吐气。这感觉让我不想说话,连呼吸也觉得有些烦扰;我抽烟,但这会儿远非合适的时间地点。食指和中指之间倒是空空荡荡的。

傅惜闻。韩葭叫了我一声。极其高扬的声调,我知道这并不适合我,我自己一点不想听到别人这样念出这个名字……其他方式同样不好,我想要它和它的主人一样,都默默无闻一声不吭。

别掉队,跟上。他回头来笑着说,一张一点不白的脸上有满满的灿烂。文择波在前面微侧着头,此刻愁苦组成的激烈情绪中有一点笑意,显得尴尬而不协调。年轻人啊,走山路是都不习惯。他说,倒好像这是他早早预料到的情况,而紧随其后步伐轻快又稳健的人则是个彻彻底底的例外。

*

看见你就好像看见过去的我,韩葭对我说。他的目光里有慈爱 和煞有介事的同理心,没有一分假意,真诚得发烫,几乎要令人感到害怕。

那一边,小小的石地操场上始终热烈鼎沸,喝彩和加油声像大炮一样不断不断轰击我的耳膜。而韩葭则完全不为所动,或者说完全不为所动似的,只是专注地凝视我。但这一次我也和他看起来差不多冷淡,因为这世界上大概不会再有什么东西抵得上他刚刚那句话的冲击力了。他像是一枚精准而毫无自知的核弹。

但他错了。

你凭什么,我问他。骄傲的人大多讨人厌,韩葭不是;但他的骄傲也无法避免地带来自负与笃定,这一会儿,他这么温情,又这么坚定,像个天生的救世主,等不及要伸出手来拉我出泥潭。韩葭微微俯身,投下的阴影是这个炎热的运动会里唯一的一点凉。在那里面,我努力不要把自己缩小,问,你凭什么这么说。

一股直冲脑门的怒意让我成了短暂的聋子。

你不明白,我说,你根本不明白!余光里我可以瞥见他一瞬间错愕的表情,以及从他身后渺渺透进来的微热与白光,和极短时间后他立刻将错愕掩盖过去的温柔微笑,像是把一粒盐投入水中,不着痕迹。这个漫长的午后,漫长的运动会,简直都被我面前这个人给毁了,就像是把精心保藏的香草荚放进杂碎烂汤里一样:一个本来糟糕透顶,无可救药的东西,居然冷不防被加上一点好意,那才是真正的傲慢,毫无自觉的歹毒。

而我是那个最大的受害者。我就是最最颓废,烂到骨子里的那个人。

2. 半篇杰埼

杰诺斯一直记得,埼玉老师几乎从未在察知四周的微小响动上失手过。大部分时候他远远不是毫无知觉,而仅仅是因为觉得“没有危险”而懒于反应。这是一件颇有趣的事情,老师在面对敌人猛攻时无动于衷的迟缓表情,和必要时敏捷精准的闪避,看上去几乎要强大而冷漠得不近人情;但杰诺斯在自己的本子上记录下这样的老师时,略一转眼就可以看到旁边一页的涂涂画画。

他透过自己那双早已不属于自然生物的合成眼睛,看见纸面上记述的那个最强之人的日常:穿衣服,打呵欠,排队赶超市特卖……如此的普通,轻松诙谐,那个融于千千万万人便要消失不见的埼玉背后却披挂着猎猎作响的披风。这一直是一件非常令杰诺斯感到骄傲的事,就像是他找到仇家,报仇雪恨,再把自己从仇怨的深渊中死死拖拽出来一样骄傲。

他知道这就好比埼玉成为埼玉,而他成为那个一腔热忱的弟子,他成为并始终为人。

所以他当然也知道,老师鲜有失手。但人生长远浩荡,纵是埼玉也有没能发现的东西,一次是在一个馥郁的夏夜。晚风从街道口吹来,好像饱含着诸多味道,海盐的咸涩,树木的清香,还有啤酒中浓烈的小麦香气和仿佛具有滑腻触感的汗臭味。那一个晚上埼玉也没有开空调:他在这方面有着近乎异常的执着,就连杰诺斯也难以理解,但杰诺斯乐于接受——老师在地铺上呼呼大睡,把薄被蹬得一派胡乱。

夏夜的月光很清透也很明亮,好像可以随风潜入。杰诺斯那时已经不太需要借助光线视物了,但他喜欢这样的时刻。在他的机械耳能够极敏锐地捕捉到窗外风吹叶动的簌簌声,远处儿童公园里秋千微晃的嘎吱声,蝉鸣从开口到颤颤曲终的整个过程,还有近在咫尺的老师大大咧咧的鼾声时,依然可以从心里感觉到静谧。

3. 女装攻

贺陈活到现在,正好是张扬跋扈的二十三岁,总共就体味过两次真正的震撼。

一次在他小学,八点过对于那个年纪是很晚的时候,已经充满怪力乱神和房间角落的鬼脸,他一个人站在卫生间,手里拢着他妈妈许久不穿的那件针织连衣裙。后来他记得更深刻的反而不是穿上它时的皮肤触感,不是那副滑稽可爱的样子,而无非是一些稀松平常的事物:比如冰凉的瓷砖抵上他脚掌,照明灯的光线落在他眉骨与颈窝。随后他意识到,让这一切稀松平常变得不再稀松平常的是一件事情,是他穿着女装本身。至于那些再明显不过的不合适与不成熟,就像是女人穿着不贴身的女装一样普通。

他原本就属于那些柔软的,美好的衣料线条,贺陈想。后来的几年间,口红和眉笔,眼影和腮红,筒袜和高跟鞋都次第走近他,贺陈把整个人都交付给卸给那些精致的小物件:一个缄默而张扬的秘密。

“这就是第一个震撼。”贺陈说。他还穿着一件裙摆缀着兔绒的包臀裙,斜倚在咖啡厅的沙发上。这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他自己心里知道,即使穿着裙子,也仍然没怀疑性别。他将以他生而所为的这个身份度过余生,也将以此来爱他面前的人。

他面前是余逢春。“第二个呢?”他问。

“第二个是你,”贺陈为这个明知故问的问题发笑,不过对方一本正经的样子最最可爱,——几乎就和他其他所有的样子一样可爱。“我在那个大雨中看见你,”贺陈回忆道,“虽然认识你那么久,却好像是第一次见你一样,”他笑起来,眼神往上摇,天花板之上仿佛仍上演着过去种种,“你平常是个多端正而无趣的人,虽然好看,可是好看得毫无意思。”

两人不约而同陷入回忆。而回忆让现实变得模糊,哭声和笑声穿插回荡在斜斜的雨丝风片中。雨丝风片曾入梦,贺陈和余逢春都深深记着那个很多起偶然一同发生的夜晚。

贺陈停下讲述。余逢春在他对面,脸和耳都飞红,一个自持的人。这个人近乎咬牙切齿,低低的嗓音穿过他,“现在,你是我脊椎末的那根肋骨。”

贺陈又笑,一米八五的人在此时显出一种突兀的风情。这美在男人身上并不寻常,但贺陈有展露它的无畏。“我们是彼此的那根肋骨,”他吃吃笑着,感觉有一万句情话,无数甜蜜的词句已经漫上喉头,马上就要喷薄而出;但终于没有,他微微起身,去捉余逢春那有点游移的,有点躲闪的双唇:多少漂亮话,都曾靠唇齿相依而渡,无需言表。

4.伊辛

*

1.

辛小丰梦见一群人,他们各个都神情肃穆,脚步铿锵地经过那个似乎与之同流合污,嘎吱嘎吱大声响的楼梯。而他自己站在那儿,如临大敌,三十多岁的生命都被关在当时那个少年瘦弱的身板中,伸不出手迈不出脚。

直到伊谷春那张带着愠怒与皱纹的脸从梯口露出来,他才恍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梦,荒诞而真实。过会儿视野变得黑暗,梦正在结束的那一刻,那个男人的脸依然清晰深刻,像是浮荡在睡眠外的一个符号。这个符号在辛小丰脑海中停留了很久,在他睁眼之前,始终没消散。

然后他看见尾巴。女孩睡得沉,嘀嘀咕咕着小金鱼的名字。床头的台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灭了,光线从窗帘缝隙间轻飘飘落进来,只照出一片朦胧。辛小丰感觉自己的脑袋和手臂在同时发麻,几近疼痛。他醒来前枕着头的手臂此刻还隐隐记得发茬短硬的触感,脑袋里则是一个伊谷春沉默不语的面庞。

令人暴躁。

辛小丰从床边的小板凳上立起身来。他摸出没来得及换下的长裤口袋里的直板机,小心翼翼用手笼着摁了摁,微蓝的荧光被堵在小小一圈里。凌晨两点半。

今天他没有夜班,所以把尾巴接过来。和这个女孩在一起的时候他最为放松,同时也更加紧绷。噩梦和美梦混杂在一起的滋味很微妙,他既每天期待没有突如其来的工作和尾巴那双软软的,不安分的小手,又害怕不得不入眠的时刻。从前他时常在睡梦中一遍遍回到那间小屋,那个女人的身后,他想逃走,至少转身离开却不得。如今伊谷春成了他梦中的常客。

他一次又一次犯下罪,一次又一次地畏惧和战栗,一次又一次面对伊谷春微眯起来的眼睛。

那鞋总是会落下来的,这点他和阿道都深谙。正因结局有其绝对和注定,到达之前才显得路遥马瘦。他竭力理智,又不能完全遏制侥幸心。伊谷春是酷刑和死亡,是他必将面临的死刑注射器,可也是瘦马摇铃的铃,飞蛾扑火的火,是某种幸福的最佳写照和反例。

尾巴喃喃了一句小爸爸。

辛小丰有些慌乱地揣好手机。他抚上女孩的额头,几绺头发乱糟糟地散在那里,一点湿湿的汗迹留在指尖。我在,他急急答道。

尾巴咂咂嘴,又安静下去。辛小丰不知道女孩做了什么梦,他只希望在有自己出场的时候,那个梦都还不至于是个悲剧。而且最好永远不要有悲剧,哪怕为此尾巴把他们仨都忘记。应该说忘记对他们来说已经是种绝无仅有的宽容。

睡吧尾巴,他轻轻说,语气温柔中仍有一种局促。多年来,这种局促几乎要融进他的骨肉里。它不妨碍辛小丰敏锐和拼命,他仍旧是一把快刀,只是有所牵制。如果辛小丰接受这个评价,他会知道刀刃其实朝向自己。

他也应该睡了。协警是个辛苦的活,留下的伤痕粗糙隆起,疲劳日夜积累,都比钱要多。

辛小丰不打算开灯了,他在只有些微月色的黑暗中慢慢摸索到外面的房间里。有那么一会儿,他只是站在沙发前,呆愣着好像忘记了入眠的下一个步骤。而他真正忘记的东西是之前给尾巴讲的那个睡前故事。辛小丰不善辞令,他料想自己的故事在别人听来应该是毫无趣味的。

他不会讲述波折,或者是因为在他的人生当中也仅仅经历过一次真正的波折。

辛小丰把手机掏出来放在堆着些书和杂物的茶几上,开始无声地褪下外衣裤。尽管有足够多足够充足的理由,他只有在很偶尔的时候会希望自己的三十几年就像讲的故事一样平淡乏味。这样听故事的人会安稳睡着,尾巴会安稳睡着,而他也能安稳睡着。

一个奢望,他默默想。辛小丰侧躺在沙发上,觉得那里仍有一点擦不尽的血腥味。他闭上眼睛,有什么东西,可能是梦魇,可能是月光,已经轻轻覆上眼皮。

这个时候一个念头突然闯进他脑海中,像一粒石子投入深水,困意如同一圈圈推开的涟漪。辛小丰半是清醒地想,他今天下班走的急,好像忘记带哈修出去遛一遛。在这方面伊谷春倒是像完成本职工作一样可靠,所以此刻辛小丰的状态更像是仗着一个蹩脚的借口。

后来重新一点点被睡眠侵袭的时候,伊谷春那个符号般的身影又出现,浅的,又顽固的。只不过这一次,辛小丰看见他身边的哈修,轻轻摇着它毛茸茸的尾巴。

那个场景在辛小丰记忆里停留了很久,以至于第二天的深夜,他和伊谷春一起带哈修出去走走时,恍惚觉得还是在凌晨,微寒的天界山。

伊谷春看得出来他的下属走神了。这个人眼神通常都锐而彻,伊谷夏形容说是“干净”,而干净也意味着空透。但在这个晚上,夜色迷蒙,辛小丰的目光也是散泛的,像今夜的月光一样,不知道从何而来,也找不到去往之处。

他有些不满地回头,哈修绕着伊谷春转了转,坐下来冲着辛小丰吐舌头。狗的鼻头湿润,泛起一点很细碎的光。

干嘛呢,伊谷春问。

没,没干嘛,辛小丰赶紧回答。他快快跨了几步追上去,哈修就立刻伸长脖子用鼻子和颗粒粗糙的舌头拱着他手心。温暖和柔软。

*

完毕

评论

热度(8)

© 一般通过船船子 | Powered by LOFTER